第1章 惊鸿一瞥（1 / 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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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柳儿，柳儿。”接着屁股上一巴掌，我醒了。

睁睁睡眼惺忪的双眼，我嘟囔道：“天还没亮，蓝着呢。”

“这里不是一直蓝幽幽的吗，什么时候亮过呀?快起床，地藏回来了。”母亲说完，便出了房门，忙自个的事去了。

一听说地藏他老人家回来了，我连忙下床来，三两步走到妆台旁，熟练地将“蝴蝶红”贴在左颊上，然后，镜中便出现了一张皮肤黝黑、左眼下突兀着一颗豌豆般大小黑痣的面庞。大家都认识我这张脸，唤我柳儿，或者再加两个字，丑姑柳儿。

我今年三万五千零三岁，看上去似人间二十岁左右的女子。自我有记忆起便一直和母亲素伊住在这地府中，地藏住的赎灵府外那几间屋子就是我们的家。这里属十殿王其一的五灵真君管辖，他管理的无间地狱就在我家隔壁子附近，那里拘押着的都是罪恶滔天的灵魂，是以，这足够辽阔的十八层地狱便是地府中最阴气、最戾气、最恐怖的地方，甭说天仙难见，就是地母娘娘我这三万五千年也没听说她老人家驾临过一次。

我很是欢喜地向赎灵府跑去，地藏他老人家这一出去就是三年整，害得我老想他的。他的大度、仁慈、和蔼伴随着我的成长，只要母亲同意，他便带着我出行，去阴间六界，一路听他开坛讲法，晓之以理，救度罪苦众生。当然，福气好，我也曾跟着他去过人间五次。

五千八百岁那年，我跟随地藏去饿鬼道时，发生了一件事：他站在台子上，面对一大群即将提升阿修罗道的灵魂说经讲法，在他鼓励他们要继续做善事积功德享受天神的福报时，我吃惊地发现，这些化着人形的阴魂真复杂，他们偷偷地盯着我看，女鬼们神色多变，堪堪是羡慕、嫉妒、恨、赏……男鬼们则掩饰不住满眼惊喜，仿佛他们历尽艰辛修炼几千年似乎是为了等待我的到来，贪婪的目光似乎要将我一口吞进肚中。我心惊胆战不寒而栗。终于有几个饿鬼，他们两眼绿光，垂涎三尺，白衣一闪，眨眼间立在我身旁，倾身馋嘴向我扑来。我吓得闭上眼睛，脖颈往衣衿里缩以为完蛋了时，只听地藏喝道：“畜生！”睁眼一看，那几个饿鬼已被他收进禅杖的笼头中。后来，这几个饿鬼被贬入畜生界重新修炼重新轮回，即使潜心静气，也再须几十万年甚至更长时间，再须历无数的劫成为善鬼方能有机会投胎转世。自然的，我惊魂甫定后问地藏：“那些饿鬼们就那么饿吗？连我也要吃？”地藏看我两眼后，无奈叹了一口气，没有说什么，径自走了。

我大为疑惑，立马回家照镜子：白，白白净净的白；口耳眼鼻舌一样也不缺，且都长在该在的位置上，很正常嘛；面相一点也不凶，一点也不怪。这，这这，何以会招致女鬼们的伤心、男鬼们的疯狂、地藏的叹气呢？很不该呀。

凡间有一种叫馍馍的食物，白生生很泡气，香喷喷的很好吃，莫非我这长相也是一副白馍馍相？

适逢母亲回来，我便说了此番遭遇。母亲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，蹙着眉，煞是忧心忡忡，最后，“唉”，一声轻叹，走了。

我更是惊讶不已，但，睡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觉后，便将此事给忘了。

几天后，母亲看上去很是虚弱，她拿出一朵紫红色状如蝴蝶的小物件对我说：“你呢，确有几分姿色。你若想以后不再受到骚扰，不再让那些登徒子们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，“不再让那些登徒子们冲动，就把它贴在脸上。”

我接过薄如蜉蝣羽翼的“蝴蝶红”，甚是好奇地将它贴在脸上，镜中蓦然出现一个皮肤黝黑、左眼下突起一颗豌豆米大小黑痣的小姑娘。“太丑了！”我吓得惊叫出声。

母亲却满意起来：“这花其实就是一张面具，我在它上面施了法术和咒语，戴上吧，虽然不好看，却能保你平安。”母亲咳嗽着出去了。

我盯着镜子，岂止是不好看，如果不是那双灵活又亮汪汪的眼睛还在，这简直就是奇丑无比丑八怪啦！

姿色？我不戴面具的样子就叫有姿色？就叫好看？哎，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。还好，我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，加之那场面，不想再害己害人，于是，只要出门，我都将面具贴上。

只是那时候我尚不知道母亲为此“蝴蝶红”，法力几乎丧失殆尽。

又过了一段时间，地藏来到我们家对我母亲说：“这孩子心善乖巧，光有面具还不行，得空，我指点她学点法术防身，你看如何？”母亲喜出望外，拉着我跪下来给他磕头。地藏不许我叫他师傅，他说他从来不收徒弟，“师傅”含载量太高，承担不起，叫我和大家一样叫他地藏。

从此，赎灵府也成了我的家，平常地藏忙碌着阳间阴间惩恶扬善，教化罪人，救苦救难，但只要他在家，他便教我口诀、咒语、法术，而武器就是我脖子上那枚绿幽幽的银柳，可刀可剑，神奇变幻，随意而动。

一天天，一年年，我就长到了三万五千岁。千年万年的相伴、呵护、疼爱、授习、言传身教，于我内心而言，地藏他不仅仅是师傅，更是父亲，他给予我点点滴滴的关爱，有时让我忍不住妄想：莫非，我真是他和母亲的私生女？

三年前，人间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蔓延，很多人都肠子溃烂死去，原来是东海的一蟹子精闹的。据说那蟹子精可厉害了，本事大又会躲，天神们想了许多办法都未能将它擒获。地藏很是忧心，于是出了地府，捉拿蟹子精。

如今他回来了，想来那蟹子精也被他收拾掉了。

赎灵府大门是深红色的，高大沉重，我懒得叫门，“嗖”的一声，凌空飞进院子。院子静悄悄的，一些新鲜的草药搁置着尚未整饬，不见侍官有凫和雅雁，想必他们正在里屋高兴地陪着地藏吧，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。

我抬脚往里走，眼角却瞥的一个黑影，不由自主地急驻足，转头望过去，这真真是惊鸿一瞥呀：在血色绚烂的彼岸花旁，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背影，身着玄色袍裾。他身姿俊拔，双手拢在长袖中负手而立，在阴气肆虐阴风凄凄中，宽松的衣摆轻柔地向后飘舞，缕缕青丝徐徐飞扬，那气场看上去颇是高贵、飘逸，好一派临风玉树！

我心莫名欢喜起来。

他一动不动地站着，凝神注视着红彤彤的花朵，似乎陷入了沉思。

这是哪个轮回界的？他能来这儿，说明是一个老鬼，而且还是一个得道的老鬼，只是有如此潇洒背影的老鬼，我怎么不知道呢？

在幽冥地府，有一样规矩还是很严的。无论是善道还是恶道，都只能穿黑、白两种颜色的衣服，目的是让众生别乱花心思在衣服上，好集中精力修炼应劫，再修炼再应劫，争取早日轮回，早日提升灵魂。所以，凡间逢年过节、生辰祭日，他们的亲属给他们烧来花花绿绿的衣服，到阴间后由十殿王王府中管后勤的人事干部心念咒语，然后右手大力一挥，全部的花花绿绿就都变成黑色或白色了。自然，这规矩只限六道，即六个轮回界，在地府中任职的其他天仙便不受这个约束，喜欢什么就穿什么颜色，但是，自由也有相对的，不能和六界众生样要么一身黑要么一身白，黑或白都一定要搭上点别的颜色，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，否则，就会遭到黑、白无常两位大仙拘魂扔到六界去受苦。遵守规矩，便是自由，比如，三殿的宋帝王偏爱绿色，就连头上冠帽皆绿得冒油。五殿的阎罗王喜好红色，即使是去审理案件给犯人定罪时也着大红袍去。据说地府的最高长官地母娘娘癖好色彩明丽的服装，五十万岁了，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姿绰约的。诚然，地府也并非死板森严得水泄不通，除开六界历劫众生，其余，只要不妨碍，也可自由往来。我因为时常跟随地藏去六界施药治病，谈心消除烦恼，念经诵咒，传播正能量等等，有时候地藏他忙不过来，就派我单独去干活，这样一来二往经年累月，这六界地形、男女惩治劫数我居然了如指掌，历练漫长就快成人成仙的众生我也熟悉得很。当值官吏、其他神仙及六界众生几乎都知道我，我早就成了地府的名人——丑姑柳儿。

此刻，一身玄衣赫然立在眼前，俊拔洒脱又如何，终究逾矩了。

“大胆鬼魂，竟敢越出地界！”话音未落，我已扑至他身后，伸出手欲抓住他，岂知，突然感觉一股雨横风狂的“巨浪”拍来，倏忽间，我被凌空震出几丈远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拆招时，那“巨浪”威力猛然变弱，转瞬间又变化成一块巨大磁石，牵引着我，最后竟然将我轻轻地放在地上。我顺势捏起几片药草叶子，手一扬，化作利梭，凌厉肃杀，那黑衣身子纹丝不动，只是左手不着痕迹地一抖，那上中下三枚疾如飓风的绿油油梭镖便乖乖听话地钻进他那广袖中。依然琼枝玉树倨傲挺拔，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。

藐视！这是无声胜过有声的藐视！

几万年来，尤其是近几千年来，我纵横地府，和无数魑魅魍魉较量过，文斗，武斗，软的，硬的，酸的，辣的，我何曾败得这样惨兮兮过？

面对他的傲慢，我大为恼火，嘀咕道：“死鬼，我就不信本姑娘收拾不了你。”我摘下脖子上的银柳，手腕轻拂，眨眼间，手握长剑，带着长剑的魔力纵身迅疾飞刺过去。那身影不着痕迹地动了动，仿佛有些出乎意外。

“柳儿，不可放肆。”说话间，一团火红乍地降在身旁，原来是地藏他老人家。

我连忙收手，落回地上。

“地藏，您终于回来了。”我高兴地打着招呼。

细细打量，地藏还是万年不变的样子：僧人打扮，头上光亮亮的；袈裟只是右肩右手或黄或紫外，其余一袭彤红；右手持锡杖，杖柱朱红，笼头像一盏小灯笼，也是红色的，不过比杖柱红的鲜艳；左手一颗金黄的明珠，差不多和我的拳头那般大；神态疲累，看来又是很长时间都未曾合眼休息过。

我既兴奋又心疼，抓住他的一只胳膊，道：“地藏，你累坏了吧，怎么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呢？”

他和蔼一笑：“傻丫头，你以为我是泥做的那么不经折腾吗？”说完，收好明珠，左手食指往我脑门上轻轻一戳：“回头我再检查你的功课。”

“晚辈昀宸拜见地藏。”一个珠溅玉盘的声音。原来那死鬼不知不觉间已转过身来，双手向前，向地藏深深一揖礼。

“哦？原来是南太子殿下光临。”看上去，地藏竟有些惊喜。

什么？是神，不是鬼？那干嘛要一身黑呢？不过，转念一想，天界的神仙们平时高高在上，乐得逍遥自在，又有谁会关注到这阴沉沉的地府呢？想他们到这里来冶游观光都尚且不可能，更何况是穿衣服这种小事呢？哦，原来是他不懂这儿的规矩。罢了罢了，不知者不怪嘛。

那死鬼，不，那神抬起头来，刹那间，我竟觉得眼前不可思议的一亮：“一”字平眉，墨中见秀，眉尾稍稍扬起；凤眼星眸，干净澄澈；鼻梁挺直；唇薄彤艳，这一切镶嵌着那如玉的脸庞，堪堪是完美无瑕的组合，这还不够，偏偏眉宇间还泛着一股亮晶晶的英气；额头两际，几绺长长的青丝在阴风中温柔地一起一伏。

我乐了，竟傻乎乎冲着他笑起来，说：“难道天上神仙都这么好看吗？”

他斜睨我一眼，眼神却如这十八层地狱般冷冰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