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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英子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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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睡时,守门人悄悄走进女同志的工棚,问儿个还没睡熟的人:“你们谁约了朋友了?”

人们问:“什么样的人?”

“姑娘,个儿不高,黑黑的,说话带鼻音。”

大伙儿摇头。守门人又说:“她可口口声声说找西工棚十七号的女瓦工,问她找叫什么名的,她又叫不上来,光说是你们约她来的。”邱明华这才双手一拍,“哦”了声跑出去,到窗口那儿补了句:“许是找我的。”

原来早上来了批参观的,其中有个小姑娘,一到工地上两眼就盯住了女瓦工邱明华,甚至弄得邱明华都有点不好意思了,在偶然走过那姑娘身边时,便对她点点头,笑着说:“回头上我那去玩吧,我住西工棚十七号。”她果真来了。

邱明华牵着她的手往大槐树那边走。打量着那姑娘,她比自己矮半头,宽一只胳膊,看样儿顶多不过十七岁。那姑娘也打量邱明华,看她身材适中,白净脸,两只眼角稍向上吊着,显着挺有神,走路也很轻巧。和她在画报上看到的“新中国的女瓦工”那张照片一样。

“你先坐下,我给你提点开水来。”邱明华拉她到树底下,顺手拉了块砖给她。

“不用啦,咱说话儿吧,马上你们该上班了。”她果然说话带鼻音。

“还早哪!”

邱明华到门口小摊上抱来半个西瓜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邱明华一边往她手里递着西瓜一边问。

“我姓赵,叫赵梅英。我在画报上看见过您的像片。那天一看见您,觉着特别熟,我就想问问您,什么条件才能到工地上来,像我这样的行不行?我们家可是劳动人民哪,爸爸在窑上打坯,哥哥是解放军。不信您问派出所。”她一口气说了这一大串。

“你没上学?怎么想起要当瓦工来啦?”

“高小毕业,我想要参加建设啦。”

“等你学完了再参加建设也不晚哪,现在你家里能同意吗?”

“我算好了,再上几年学第一个五年计划都完成了。我现在就参加建设,等我高中毕业的那年,我不都干了六年活了?在技术上也学会一套了?现在国家不是也正号召我们高小毕业生参加劳动生产吗?这些理由加在一起,我妈就是不同意,我也能说服她。您想想……”

到打钟的时候,两个人已经像一对老朋友了。邱明华要去上工,便匆匆地告诉她工地上正在招徒工,不过得先到区政府报告,由区政府开介绍信来。

赵梅英的舅舅就是这个工地的副主任,她怕舅舅先知道了一下子传到妈的耳朵里,妈要是死活不同意就麻烦了。她就想先把事情办妥,到时候妈就是不同意也没办法,所以就没敢直接去找舅舅。听了邱明华这一说,她就回去办好了一切手续。

七天以后赵梅英来报到了。她要求编在邱明华组里。邱明华笑着问她:“你跟妈妈商量好了吗?”她说:“商量好了。”邱明华问:“多喒商量的?”她说:“吃早饭的时候,我跟妈说,‘我吃完饭可参加工地干活去了!’她说:‘你别想个主意就是主意,还是准备考你的中学吧!’我说:‘不行,登上记了就得去!’她问我什么时候登的记,我对她作了个鬼脸就跑了!”邱明华正色说:“我就知道你闹鬼,晌午下班好好去跟你妈商量商量,不然工地不收你。”她撇撇嘴:“请神容易送神难,叫我进了这个大门,还想叫我走啊?”

她在组里最小,所以人们都不叫她赵梅英,而叫她小英子,有时干脆就叫她“小不点儿”。她说:“你们看过《斯大林时代的人》没有?那里边有个康士坦丁,十四岁就参加建设了。”

她千方百计地找工长诉苦,“我家里住得挤呀,休息不好!”“叫我跟邱明华住一屋吧,在业务上也好向她学习。”却又装出一副愁眉苦脸来对妈妈说:“我明日搬到工地住去了!”本来她费了好大唇舌,才算说得妈不得不同意她到工地来,现在她又要搬走。妈妈半天没理碴。直到吃饭,才说:“闺女家住到那去还行?”小英子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:“可是公身不由己呀,现在我是建筑工人,有组织的。”妈妈说:“那就别干了,我跟你舅舅说去!”

“可别!可别!”她脸上的愁容风吹似地不见了。认真地叫道:“干几天活又回来,就像参加了解放军又开小差一样,得背一辈子的黑锅!您疼哥哥,写信不叫他想家,就不疼我呀!”说着又向嫂子挤眼儿。

嫂子忙笑道:“妈,快叫你们二格去吧,再留着不知还怎么咬人哩!”

床铺,枕头,被单,全仿照邱明华的样子摆好,然后躺在床上,双手枕在头下边,两只大眼看着窗外的月亮说:“明华姐,你看过《斯大林时代的人》没有?那里边有篇《两个女伴》,咱俩就像她俩!”

邱明华摇摇头,脸红了——她不识多少字,正在上业余学校一年级。

“明华姐,”她又侧过身子来说,“咱俩水远也别分开了,等将来我庆祝五十大寿的时候,咱就把一辈子所盖过的大楼,全作出模型放在桌子上,什么新疆文化宫哪,西藏大剧院哪……”

邱明华笑了笑,说道:“快睡吧,别又没边没沿地扯啦!明儿晕头晕脑的,你又得掉缝子。”

“可不!”她闭上眼,还加上一句,“这意见提得好!”

小英子对什么工作都感兴趣,都卖劲干,这使全组的人都喜欢她。可是她那嘴太不饶人,使别人有点怕她。特别是男工。于是就有人说“女工就是嘴巧!”小英子听见了,下班的时候拉住那个男工,向大伙叫道:“别走,别走,我要跟他赛赛。学技术他比我学的日子多,我不行,咱比壮工活,你挑多少砖我也来多少砖,你走多远我也跟多远。来!”

那男工被激不过,便码了四十块湿砖,围着楼绕了一圈。小英子从他手里接过担子来,老师们劝她不要认真,她理也不理,担起来她绕了一圈。可是,到了晚上她可躺在床上哼啊哼地睡不着了。邱明华说她:“人家逗你玩,你也这么当真。”

“他看不起人,这样也比听他闲话强。”第二天上班时,她拉住邱明华小声说:“可别把我昨晚嗨哟的事讲出去呀!你要讲出去我还跟他们赛!”

她力气虽不算小,但对砌砖活还是不熟练。天又格外热,没多久,手也磨破了,大腿和胳膊根上的痱子聚成一团,一出汗就杀得她咧嘴。可是别人提意见把中午工作的两个小时挪到晚上去,她不赞成,她悄悄地跟邱明华说:“你看,报纸上和小说里的青年工人,都是在艰苦的条件下完成奇迹的……”

邱明华说:“咱们是来建设的,又不是来受罪的,要能够又舒服,又多生产。我就不受这罪。”

“你说的也是:”小英子想了想说,“苏联现在闹大型砌块,建筑工人都是在又高又大的厂房里工作——对了,要那样更棒!”

看见她手破了,师傅就叫她干稍轻点儿的活一勾缝和拉铺灰器。

比起勾缝来,她更喜欢拉铺灰器,一拉一大趟,多豪壮。勾缝呢?拿个小抹子,像绣花针似的,跟这个大工地真不相称!

可是她拉铺灰器的机会实在少,有时明明可以拉铺灰器的地方师傅也叫她去勾缝,师傅说:“别拉了,那东西还没我这大铲干的漂亮哩!”

“咱师傅为什么不喜欢使铺灰器呢?”有一天她问邱明华。

“不光咱师傅,别人也不大爱使,拉起来太沉,占一个人,灰铺得又不平,短趟的地方还使不开!”

“不能改进一下吗?”

邱明华半天没回答。然后轻轻地问:“你会画图不会?”

“在学校里画过萝卜、茄子……”

“铺灰器能画不?”

“慢慢来许行!”

“你听我说,”邱明华凑近她一步,小声说:“我琢磨一种新铺灰器,琢磨好久了,可是画不出来。咱俩一块闹好不好?”

她想起邱明华总一个人在地上划呀划的,有时站在一边看她拉铺灰器,一看就是十几分钟。

“我?你是说叫我帮你创造!”小英子又把眼睁得溜圆。

“别嚷,叫人听见!”邱明华仍旧平静地说:“咱们能先弄出个模型就好了!”

小英子抓起她的手,“嘿,嘿,嘿”地笑了起来。

“咱快点闹出来,头一个月试用,咱给它来个超额百分之二百。”

“小心,你要嚷出去,可别怪我不理你!”

在共同创造中,小英子提出了不少意见,可惜有一半都不实用。不过她可是个好助手,你只要一指点,她就懂了,作的比你说的还周全。

去工区领工资,路过主任办公室的窗户,被他舅舅叫住了。

副主任一只手撩起窗户上挂的红纱布,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她说:“小英子,多久没回家了?”

“每个礼拜拜都回呀。”她瞪着眼,理直气壮地说。

“撒谎!昨天我在街上碰见你妈,她说你够一个多月没回去了!”

小英子眨了眨眼。

“今晚就回去一趟!趁着有钱……”舅舅带着命令的口气说。

“您还怕我妈忘了找我要钱哪,我妈忘了还有嫂子盯着哪。”

“你瞧,发了三次工资都不给你妈,你反正越学越野……”说到“野”字,副主任不由地想到小英子当瓦工这件事来,别看这孩子野里野气,倒是还有头脑,走的是正路……想着,便不禁用爱抚的眼光目送着已经跑远的小英子的身影。

上个大礼拜,她们跑遍了街上的五金行,想为铺灰器买两个小轮子,结果问哪儿哪儿没有。这个礼拜,小英子还想跟邱明华一块去寻摸。邱明华说:“你趁早回家吧,没有你我也找得来!好几个礼拜不回去,大妈该见怪你啦!”又嘱咐她:“可别空手回去,叫人家说你参加了建设还‘抠门’。给你小侄买个小衣裳什么的带回去,花不多少钱,老的少的全喜欢,嫂子也夸你这小姑子贤慧。”

按着邱明华的“指示”,她到合作社买了一大包东西。汽车正好直开到她家门口。刚下车,迎面来了个打小鼓的,筐里放着个小孩玩坏了的木头鸭子,鸭肚子底下,安着四个小轮。

“喂!”叫住打小鼓的,拿起鸭子来,再也舍不得放手。连价儿也没问,递给那人五毛钱。一手夹着包,一手提着鸭脖,那鸭子身上有个簧,一路“呀!呀”地叫着,直跑到胡同口刘家豆腐店里。

“刘婶,您把这个包给我妈去吧!”

“闺女,到了胡同口上还不回去,我不管!”

“劳您驾了,我还有急事,告诉我妈,下个大礼拜一准回来!”刚才坐来的那辆汽车正转回去准备开走,她便赶快跳了上去。售票员眨着眼研究了她半天,撕了张到她刚才上车的那站的票,怀疑地笑道:“跑这么远您就为了拿那包东西换个破鸭子呀!”

忽然,不知从哪刮来的风,传说有一部分女瓦工要转业去学别的技术。小英子便偷看邱明华的言语行动,邱明华还照常上班干活,下班研究铺灰器,小英子有点沉不住气了:

“明华姐!”有天下班时,走在路上,她假装不在意地,手里甩着根柳条说:“你爱咱这一门技术不?”

“你看呢?”邱明华笑道。

“爱。可是半路上要叫你去干别的呢?你去不去?”

邱明华明白了她的意思,便正色说:“上级叫我上哪儿我都去。组织上是从全面看问题,没特殊需要,不会叫一个人改行!”

沉默了半晌——那根柳条不知什么时候丢了——她又问:“要是组织上不命令你,让你自个挑呢?”

“要是我知道另一项工作比这儿需要我,我就自动走!”

那阵风刮过去了,邱明华并没调走。倒是在那架铺灰器呈报技术改进科的头两天,来了通知,组织上决定调小英子去当电话员。因为工区有个电话员调走了。知道她有一股执拗劲,青年团就把说服小英子的工作交给了邱明华。邱明华作了一整天的准备,仍然信心不强。她知道小英子爱瓦匠这一行爱到骨头里。

晚上,关了灯,邱明华就从工地工作的复杂性谈起,谈到各个组织的配合,谈到将来实行大型砌块,又谈到电话在这中间的重要性,而电话员……

小英子突然笑了一声说:“我知道了!”

邱明华吃惊地说:“怎么,你倒先知道了!怎么样,你同意不同意?”

“我知道工区少个电话员,刚你这么一提,我就猜着了。组织上想叫我去,是不是?”还没等邱明华回答,小英子又紧接着说:“组织决定有什么话说。你不是说过吗,要是另一项工作需要……就是不知道那技术复杂不复杂,要复杂点还好,有个钻头。”

邱明华不回答她前边的问题,只说:“我到交换台去过,一个人管成千成百的‘插销’,看样儿很不简单!”

“那咱那铺灰器呢?百分之二百!”沉闷了半天,她带委屈的声调问。

“创造铺灰器就为了咱俩那百分之二百吗?只要闹好了,推广出去,还怕别人完不成百分之二百?”

小英子没言语,憋了半天,哭起来了。邱明华跑过去安慰她,她硬咽着说:“你不用管我,我明白道理,就是管不住这只眼,我哭是哭,去还是去。”

星期一,邱明华先把新铺灰器送进技术改进科,然后把小英子送进了交换所。当天下午下班时,工段的通讯员来叫邱明华去接电话,邱明华拿起电话刚“喂”了一声,就听里边带着鼻音喊道:“你到这儿来看过吗?谁说这里技术复杂,两天就学会了。”然后也不等回话,就“吭”的一声扔下了。

过了两天,邱明华去给劳资股打电话,突然里边来了消防队,接着又来了一个什么女人,过一会儿又参加进来个四川人,电话里乱成一锅粥,于是所有的人喊起来:“喂!交换台,交换台‘怎么?’又打毛衣了。”消防队那人喊。

四川人在电话里敲起铁壶来:“喂,你听到没有?搞啥子,涮坛子嘛[注释1]……吭朗吭朗……涮坛子嘛!”

邱明华不禁想到,这一定是小英子的工作出了岔子。心里很不安。

第二天中午,邱明华准备了一肚子话去找小英子。走到交换所一问,人们说她下午两点才接班。邱明华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,人们笑着说:“放心吧,她已经好了。昨晚上受了批评,她自己也做了检讨,说是以前以为这工作太简单,不愿干,现在才看出它的复杂性。虽挨了批评,兴趣倒高了。”

邱明华到宿舍去找她,在拐角的地方看见副主任正气呼呼地冲着天上喊:“你还往那儿疯,上那上头去干什么?”

邱明华顺着副主任眼光望上去,发现小英子正穿着一副脚勾,站在电线杆顶上,得意地把左手卷成个筒,朝下喊道:“我这儿学业务呢,您没见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》时原电话员都会拉线嘛?”

邱明华微笑着想:“我还对她说点什么呢?”

一九五六年

[注释1]四川话,“开玩笑”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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